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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過卅六歲的門檻

馬威

我來自天津,一九九九年移民加拿大。去年十月是我的卅六歲生日。這個生日的到來對我有種特殊的意義。卅六年前的那一天,在黑龍江北大荒兵團醫院的產房裡,「哇」的一聲啼哭,我來到了這個世界。聽我媽媽說,我掙扎地來到這個世界時,她也掙扎了十多個小時。北大荒的十月已開始飄雪了。我能想像,在那並不溫暖的北大荒產房裡,我們母子倆經過了怎樣的考驗。我常想,或許北大荒的冰雪預示著我一生苦難的歷程。

一到生日,不由自主地總會想起媽媽。媽媽,是個多麼親切的稱呼,但對我來說,竟是那麼陌生和遙遠。遙遠到了要用時間去衡量,借助思念才能到達。我的媽媽出生在一九四三年,屬羊。聽老人說,十羊九不全。我爸媽都屬羊,兩隻羊的命運真的像老話中說的那樣,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不能終全。他們倆都是北京醫學院六十年代的大學生,我爸主修口腔科,我媽主修耳鼻喉科。在「文革」中兩人家庭成分都不好,據說是兩個黑五類,一對臭老九。聽說我媽因成績好,畢業後原有機會留校的,但因我爸被分配到了黑龍江省,她才毅然放棄了留在北京的機會,和爸一起奔赴北大荒。

當時,因我媽是回民,我爸是漢民,我媽家對這樁婚事還有些反對,但最終媽還是選擇了我爸,我爸曾對我說是我媽追他的,我能想像那是怎樣的一種愛情。對於像我媽媽這樣用生命去投入,去追求,又有誰能阻攔得了她呢?

大概是在一九六八年,他們倆來到了黑龍江省羅北縣兵團二師醫院。我移民加拿大之前,我爸曾對我提起了他們剛到北大荒的那一幕:兩個廿四、五歲的年輕人,來到人煙罕跡的冰天雪地,愛情應是支撐他們唯一的力量。東北惡劣的氣候讓柔弱的我媽染上了疾病,又因治療不當,使她病情加重。到後來,媽媽的手漸漸萎縮,不能拿筷子,不能擰門把。那曾是一雙多麼精巧的手啊,那是一雙握手術刀的手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她終於自己走向了絕路。那年我只有九歲。從那時起,我一下變得安靜了,變得不善言辭、不苟言笑了。不完整的家庭塑造了我並不健康的性格,我的感情豐富,且易衝動,多愁善感。心地善良,卻給了我軟弱的心性。

活不到卅六歲

媽媽去世時僅卅六歲。很久以來,我覺得自己活不到卅六歲,特別是在最初移民加拿大的三年裡。也許是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或是禁不起移民公司的誘惑,一九九九年的六月,妻子和我離鄉背井,舉目無親地來到這個新天新地。生活的重擔,迷茫的前途,加上我的後悔情結,壓得我透不過氣來。先是失眠,每日唉聲歎氣,愁眉不展。不久便被診斷患了抑鬱症。在此我前前後後幹過清潔工、推銷員、報稅員、汽車銷售員、貨代公司操作員、能源公司設備安裝員等五六種工作,每日只為生計奔波,找不到我的位置,找不到我的快樂,更找不到我的人生方向。我始終認為移民加拿大是個絕對的錯誤。但既然改變不了現實,只有逃避。那時對我來說,是從高樓墜下,留下一道美麗的弧線;還是借助藥物,在睡夢中沉沉睡去,不再是一個問題。破碎冰冷的心只對那最後一刻的美麗感興趣。

破罐破摔,無能為力

終於在我入境加拿大一年半後,妻子把我送回國。父親在機場接我們,他的眼圈紅紅的,花白的頭髮有些零亂,面容是那麼的憔悴。父親帶我去找了天津安定醫院最好的專家,當醫生了解到我媽媽的病史後,說我的病有遺傳因素,很難痊癒,而且要終生服藥。我如同被判了死刑。我在國內休整了近三個月,病情沒有明顯的好轉,但藥物畢竟讓我不再有輕生的想法。

二OO一年初,父親陪我回加拿大。那一年的雪特別多,風特別大,天特別冷。白天我去報稅公司上班,在客戶面前我能控制自己,但在自己的親人面前卻變本加厲,歇斯底里。我永遠都無法忘記這樣一個場景:父親和我在滿是積雪的街上走著,灰濛濛的天應著我灰濛濛的心情。我走在前面,污言穢語,說著、罵著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的髒話,毫不掩飾地發洩著自己的苦毒,我自知罪孽深重,但破罐破摔,無能為力。而父親怕我出事,就在我後面默默地跟著,低頭無語。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時他的眼神:慈愛、心碎、堅定而又無助。

我想一家都得救

一天,一位高牧師到我家給我們父子傳福音,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當牧師翻到聖經使徒行傳十六章31節:「當信主耶穌,你和你一家都必得救。」我想得救,想讓上帝醫治我受傷的身體和心靈,不想讓我的家因我的滅亡而滅亡,我想一家都得救。我沒經甚麼理性的掙扎,就衝著這句話,我和父親當天就決志信主耶穌,並在復活節那天父子一同受洗。

聖人說:「朝聞道,夕死足已。」我始終不能明白那是怎樣的一個道,但我隱約覺得,那道,必是一個通往光明的道、一個戰勝黑暗的道。老子,莊子都點明了那道是一切之始,卻又說,道可道,非常道。讓後人給這道無數的詮釋。終於有一天,我聽到了那道,儘管當時我並不知曉,甚至不以為然,但奇妙的,我聽從了那道,信從了那道,跟從了那道。這道讓我認識到:我曾腐爛過的軀體是當腐爛的,這道卻給了我新的軀體,新的生命。我豁然明瞭為甚麼孔子會說夕死足已,因為這道是戰勝死亡的道。當腐爛的,就讓它腐爛吧!當丟棄的就丟棄吧!否則,新鮮的在哪裡生長呢?

我信了主耶穌,我真的得救了。信仰是相信你所看不見的,信仰的回報是讓你看見你所相信的。這幾年來,我真的看見了我所相信的:我的病得到了醫治,醫生讓我終生服用的藥物我已經停了三年多。上帝為我開路,我取得了 University of Waterloo的碩士學位,找 到了專業工作,瀕臨破碎的婚姻也在上帝的恩典下變得幸福甜蜜。

我曾經長途開車往返於北美的高速公路上。一個人在公路上馳騁,欣賞著四周的景色,享受著北美的公路文化。你看這寬闊的公路,看這與你同行的一輛輛汽車,一個個懸掛在公路上的路牌指引,一座座已拋在身後的小山,河流,村莊……這正像我們的人生路一樣,就這麼向前走著,不曉得會遇甚麼樣的風雨;是惡劣的天氣還是和煦的春風。從未去過的目的地,從未走過的道路。你身邊的車可能會和你同路很久,但倘若目的地不同,遲早要分開;有高級豪華車,也有氣喘吁吁的老爺車,有人規規矩矩遵守交通規則,也有人為所欲為,橫衝直撞。人生的道路何嘗不是如此,所不同的是,人生的道路沒有明確的路牌;而在公路上,我有目的地,有地圖,能清楚知道是在哪一條路上,不管我的車有多破,開得多慢,遲早會到達我的目的地。但倘若我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又沒地圖,那不管我的車多好,開得多快,也只能像無頭蒼蠅那樣亂闖亂撞。人生之路何嘗不是如此呢?只是,你有你的目的地嗎?你的人生地圖呢?

我想,一個人應當有所信仰,有了信仰也就有了這人最終的目的地,然後也就有了依著這種信仰的地圖。你信仰無神論,信仰共產主義,沿著這條路走吧,最終你可能會見馬克思;你信仰金錢萬能,沿著這條路走吧,將是唯利是圖……。只是,我想問一問,這些路走 得通嗎?走得遠嗎?感謝主耶穌的拯救,我有了永生盼望,我找到了我人生的目的地,還有指引我去那裡的地圖──《聖經》。我跟隨了上帝,我得著了新的生命,祂的真理給我智慧和力量,祂的道路寬廣穩健。終於,我不用像屈原那樣: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我不再尋找,不再求索,不再徬徨,我只需跟隨,因為是祂領我走出死蔭的幽谷,令我走在可安歇的清水溪邊,享受著這美好的生命。我的感情依然豐富,但不再多愁;心地依然善良,但不再軟弱。我多想能有機會對我的媽媽和那些曾和我一樣陷入絕望的人說一句:「當信主耶穌,你和你一家都必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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