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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有路

范學德

一、天涯海角

小時候聽大人講,在很遠很遠有個地方,叫天涯海角,是路的盡頭。人到了那裡,前面就沒路了。長大後才知道,那地方在海南島,不大,它面對的是海:南海。前面雖絕了陸路,但海路還在。地球是圓的,陸地不通,還有海路,有空路,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叫路的盡頭,叫天之涯。再長大一點後又明白了,天涯海角是有的,它不在海、陸、空,而在人心裡,別名叫「絕望」。人若絕望了,他就是有路也走不出去。

一九九五年一月九日,我已經快四十歲了,人正當壯年,卻哀嘆天下無路可走。我的人生路,似乎已走到了盡頭。絕望得對甚麼都無所謂了。

那一天早上我爬起來,懶得注意太陽是不是也爬起來,反正每天都是一樣,不過是過去一天的重複,連感覺也和昨日一樣陳舊。我以鍋、碗、瓢、盆為前奏,開始「家庭婦男」生活的交響曲:準備好兒子的早餐,催他吃飯,送他去幼兒園,回來路上順便買點菜。到家後已快九點半,苦笑這就是成就。想到今天生活的下一個高潮是四點多鐘把孩子接回來,五點開始做晚飯,苦笑就接近於哭了。這樣的生活太沒勁了,我早就過煩了,過膩了,過累了。一想到目前還得這麼生活下去,氣就不打一處來,有怨氣,有怒氣,有火氣,有悶氣,還有無以名之的無名氣,氣得我七竅都冒煙,卻無處可發洩。索性甚麼都不幹,躺在沙發上看天棚。

天棚沒有甚麼好看的,白乎乎的一片,平常看去就乏味,氣頭上看去就更感討厭。於是順手翻開了茶几上的一本書,是韓客爾(CarlF.Henry)的《神、啟示、權威》──神學巨著,有三大本,像三塊厚磚頭。我已啃完了兩卷,有七、八百頁之多,現在拿了最後一塊磚頭。雖然韓客爾把聖經的道理講得頭頭是道,但我就是覺得刺耳,不願聽。乾脆把書扔在地毯上,不看了。

今天是怎麼了?我想找個人聊聊。

二、走上了慢性自殺一途

那時我到美國已經三年半多了,是熱衷教會活動的積極分子,同時也是頑固分子。不止是頑固,我甚至笑稱自己是反基督教的「反動分子」,一直固守自己的無神論立場,並不斷地在查經班、在主日學、在家庭聚會向基督徒發難,成了一個刺頭。雖然我挺喜歡教會裡的基督徒,但我無法相信他們所宣稱的上帝真的存在。我堅信沒有上帝,從來就沒有甚麼救世主。與教會的人作朋友可以,但若叫我像他們一樣讀聖經,祈禱,唱詩歌,那可受不了。

我那時心靈很空虛,這我知道,但我寧可絕望,也不願信一個甚麼主。雖然我也知道,信上帝對我的精神健康也有好處,但就是不信。在大陸時,把毛澤東當作神來崇拜,被騙怕了。現在是甚麼也不信,要不就信自己。

但我真的是絕望了。不管怎麼樣,在過去有自己的事業,哲學學了多年,論文也發表了一些,有的還得到了國家的獎勵。到了美國後,又聽說自己八九年出版的學術專著,還得了國家教委的優秀圖書獎,也算小有成就了。講師已評上多年,副教授眼看就要到手了,誰料到探親來美國後,一下子甚麼都沒有了。自己喜愛的專業──哲學沒用了,不能掙錢。為了謀生而學習計算機或會計又不甘心。著書立言成了昔日的一場美夢,買菜作飯、洗衣服、看孩子,成了日常生活。

我以為命運作弄了我:我從來就沒作過甚麼美國夢,卻偏偏來到了美國;在美國本來只準備探親待半年,卻有了兒子,買了房子,拿到了綠卡;明明這是異國,卻得承認它是我的家園。真是一場夢。可怕的不是我作了場惡夢,而是夢後醒來,還得面對現實。而現實是殘酷的:我是一個有家室的人,太太已經在美國工作,小兒子剛剛兩歲多,我不可能獨自一人返回祖國,但在美國生活,我又看不到我生存的價值何在,希望何在。為了孩子和妻子我必須留在美國活下來,但留下來的活著對我意味著慢性自殺。

我真的走上了慢性自殺這條路,生活條件越來越優越,但我的心情卻變得越來越壞,脾氣變得越來越大,人變得越來越怪。生活在美國如同坐監牢,但不知道刑期有多長。我的理想、我的壯志,和遠大宏圖,都化為一縷縷輕煙,散入藍天白雲間。美利堅合眾國的天還真藍。

我能不絕望嗎?我不想像現在這樣活著,但這就是我的生活;我想找到生存的意義,但那意義就是虛無,不找也罷。我不信生命已經到了盡頭,但我的確無路可走,到了海角天涯。我是誰?在哪裡?向何處去?我茫然了。我感到我的耐心一天一天地在失去。還能熬多久呢?我渴望一場突然來臨的車禍結束我的痛苦,留下保險公司賠償的美金,讓太太內疚一輩子。

三、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

想找個基督徒談談。很快就與一個神學生約好,馬上到他家聊聊。在開車去他家的路途中,我的心突然平靜了。以往我總是與基督徒爭論那些深奧的神學問題,爭得面紅耳赤。但此時卻沒有了爭論的欲望,這寧靜平和的心情從何而來,我不知道。只感覺它很好。

這樣的好心情,我已經好多年沒有了。

在朋友家中,我主要和他探索一個問題:怎樣才能成為一個真誠的基督徒。我倆談得很投機。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成為基督徒不像入黨,達到標準了,就進得去。恰恰相反,我永遠也達不到耶穌基督的標準,所以,我才要信耶穌,讓祂使我在上帝面前成為一個義人。

當天深夜十一點多,我再一次在耶穌的話語中沉思:「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我很感動。我承認我活得很苦,很累,心靈中的重擔幾乎要把我壓垮了。耶穌啊,我渴望在你的愛中心靈能得安寧。

那時,天地一片靜寂,孩子入了甜美的夢鄉,我悄悄走到他的床邊,他的小腿早就把被子蹬開,我輕輕為他蓋好了,又看一眼他那可愛的小臉,眼睛不覺濕潤。上帝啊,你創造的生命如此美好,但我卻把自己的生命蹧蹋了。一種無名的巨大力量在推動我,我不由自主地跪在地板上。我有話要對上帝說,那是壓在心底裡的話:「上帝啊,你救救我吧!」我平生第一次跪下來禱告。我渴望向上帝禱告。上帝啊,是你使我屈下了雙膝。

我不知道怎麼禱告,也沒有人教過我怎麼樣禱告,但我感覺很清楚,今晚若不說出心裡話,我將永遠被放逐在心靈的荒漠中。

耶穌啊,我要奉你的名禱告。

沒有痛哭流涕,沒有手舞足蹈,沒有妙語華章,我以「慈愛的天父」開始了我的禱告。在禱告中,我不但看到了我靈魂的空虛,更看到了籠罩這空虛的無盡黑暗;我不但倒出了生命中的苦水,更向上帝懺悔了我的一樁樁罪孽。我只有一個渴望:上帝啊,賜給我一個新生命。

禱告真好,心頭的重擔一下子就卸下來了。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

四、我感恩,知足

我萬萬沒有料到,這個禱告竟從根本上扭轉了我的生命歷程。

新的一天開始了,我的心有陣陣說不出的喜悅。冬雲還是那麼沉重,但我的心卻不再感到受壓抑;白雪依舊皚皚,可我似乎看到了新生命的一派生機。當兒子那張胖呼呼的小臉對著我笑時,我像看到耶穌對我微笑;太太工資單上的數目沒增加一分一文,但我卻感謝上帝,我覺得擁有的東西太多了。我感恩,我知足,我喜樂。

那一段日子裡,禱告的願望非常強烈,我讚美上帝,感謝耶穌,求上帝賜我新生命,使我的親人也能享受到這大好的福音。起床了,我禱告;睡覺前,我還是禱告。開車時,作飯時,與孩子嬉樂時,甚至在洗澡時,我都有話要對上帝說。好像憋在心裡四十年的話,一下子都要流出來。

幾天後我突然發現,一個困擾了我二十多年的慢性病突然消失了。我怎麼也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可事實如此。我想,這是否是自我心理安慰和心理暗示的結果呢?但馬上又否認了。因為除了第一天晚上為此而禱告過外,我沒再為此事禱告過。上帝卻親手醫治了我!

過去聽人說有上帝,我怎麼也不信。如今,上帝親自打開了我心靈的眼睛,使我親眼看見了祂,親身體驗祂無比的愛。我有說不出的感恩,眼淚一滴一滴地流出來。慈愛的天父啊,你不僅拯救了我,你還親手醫治了我的疾病,撫摸了我心頭的創傷。這天大的恩情我不能忘記!不敢忘記!

上帝也把愛、理解和寬恕帶到我的家庭中來。幾年來妻子獨自一人挑起養家的重擔,但我從來沒說過一句感謝的話,反而認為這是她自己找的。如今,耶穌使我開口說出了我早該說的話:妳辛苦了,真的謝謝妳。

耶穌的話像春雨潤入了我的心田。我心頭的無名火一點一點地熄滅了。我不必特意地壓抑自己了,即使偶爾失火,也難成燎原之勢。我也不再為天天做家務事而煩惱了,因我體會到一份以前從沒體會過的喜悅:和耶穌在一起的喜悅;認識到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一種神聖意義:我作這些平凡的家務事,並不只是為太太做的,也不只是為孩子做的,我是為主耶穌做的,是和耶穌一起做的。我要把這鍋、碗、瓢、盆交響樂演奏得有聲有色,因為耶穌一直在聽。

這時我終於明白了一句古老的格言:天無絕人之路。這「天」,就是耶穌;這「路」,是信仰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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