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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苦難

殘燈

一九八四年四月裡的一個下午,在實驗室的一角,我強撐著虛弱疲乏的身體,艱難地讀著剛收到的體檢報告,裡面詳述著我的病情及未來可能的發展,好似在聆聽一場無期徒刑的宣判。

「天啊!為甚麼?」內心裡悲忿而又無助地狂喊:「為甚麼要讓我受困於這幼時因人為的疏忽而導致終身殘疾。」

那是我來到美國的第二年,剛通過博士班資格考試,多篇研究論文正等著發表,溫柔美麗的妻也剛從臺灣來美相聚,加上水乳交融,暢通無阻的人際關係,我懷著滿腔豪情,正準備酣暢地吹奏另一篇嶄新的生命樂章,不意卻再度為病魔所襲,將我拉回童年病中段段不愉快的回憶裡。那是我一直努力想遺忘的,卻終究是無法擺脫。極端的挫折絕望,搖憾了我那種不斷自我超越,希冀能經世助人的信念。往日的自我期許,轉為自我嘲諷。於是在精神上開始自我放逐,任其漂泊。放縱年少輕狂的心性,肆意追求飄逸瀟灑的人生。對於一些中國傳統的價值觀及道德約束越來越不當一回事。生活在嘻笑怒罵,插科打諢中虛耗,希冀能轉移心中的那份恐懼不安。然而終是不能,只徒然深化了心中的那種虛無的迷惘。生命從原先的主動出擊,逐漸變成了被動的反應,內心苦悶異常,難有平安。我已不認識自己了。

畢業後找到工作,我又毫不遲疑地投入另一場人生遊戲──爭權奪利。於是奔走競逐,隨波浮沉,終日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是如何獲利,如何成功,意欲在病魔徹底奪去我的健康前,賺得一分是一分。事業、房屋、妻子、兒女,表面上好像一步步邁向成功的顛峰。然而,日子一久,人便不自覺的驕傲狂妄起來,看甚麼都不順眼,凡事論斷,更無法駕馭那攻心的利慾。而一天天衰弱的體力,使我的脾氣愈來愈壞,人際關係不斷出現裂痕,使心情更為惡劣。與妻幾次深談,亟思有所改變,但是始終未見改善,只有藉著物質生活上的豐盛來獲取暫時的寄託。

然而兩年前一次工作上的挫敗,使得這種寄託一時也成了奢望。當時我已辭去舊工作,準備向新雇主報到,卻意外地接獲通知,大意是說,因我的體檢報告顯示,不適任該項工作,希望我能另謀高就。心口猶如狠狠挨了一記悶棍,痛苦不堪。當時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這下真的完了,我的健康狀況終於波及我的事業和前途了。只沒想到來得那麼快。」但是莫明的自尊和養家活口的現實不容我退縮,經過力爭,公司有條件地勉強收留我,但心情卻已大不相同。這個新工作原是一個好友在公司裡大力安排而促成的,卻發展成這個局面,置他於如此尷尬的處境,更增我內心的懊悔痛苦。除了好好地表現來證明公司的想法是錯的以外,實在也沒有其他路子了。但是幾個月下來,愈來愈顯示公司的考慮是對的,我意識到這份工作正從心理及生理兩方面加速地瓦解我的健康。事業與健康,對我而言,已成魚與熊掌,無法兼得了,這種醒悟,使我頓陷進退維谷之中。

「咬牙苦撐,死而後已?」我逼著自己。「這樣作值得嗎?而且也太自私了。」從來不對我疾言勵色的妻也抗議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迆燒。」「但是現在求職不易呀!一旦放棄,誰來餵養我的妻兒?」「這豈不意味著我向病魔繳械投降了,向公司承認自己徹底失敗嗎?」雖然已到了沒有其他選擇的地步,但自尊心的作崇讓我放不下,而不可不知的未來更讓我不敢放下。父母好友的關懷,愈來愈多的責備,令自己也深信這個下場完全是咎由自取。眼見妻子、兒女因為我的問題而同陷愁雲慘霧之中,心中更愁煩。活著變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和無盡的折磨。不禁愴然問神:「生命的意義何在?苦難的意義何在?這究竟是試煉還是審判?」我不斷地求問神──一個早已被我哲學化,抽象化的神。

一天,聽到了一首歌:「這世界雖有苦難,主耶穌是避風港灣,祂要給你平安,源源湧流不斷。」哦!平安!對我們這個家而言,已是那麼地遙遠而陌生。在耶穌裡真的能有平安嗎?溫柔宛轉的歌聲融化了我心,撼醒了我內心深處的渴求。就像迷失在波濤淘湧中的一葉扁舟,乍見遠處港口的燈火,我開始在聖經裡拼命尋找曾經熟悉過的神的話語。「人若賺得全世界,卻賠上自己的生命,有甚麼益處呢?」

「的確很蠢,但不自己去賺,誰負責我的日用所需?」我竟和神辯論起來。

「不需為生命憂慮,喫甚麼,喝甚麼,為身體憂慮,穿甚麼,生命不勝於飲食麼?身體不勝於衣裳麼?……野地裡的花……上帝還給它這樣妝飾,何況你們呢?」

「是真的嗎?這個世代仍能單靠信心過無須憂慮衣食的生活嗎?」半信半疑中,我放下莫明的自尊,放下盲目的執著,請求公司把我解僱了。

這一放下,接下來連串奇妙的遭遇,真讓我不得不歎服神的智慧與信實。在家此忑不安地休養不到三個星期,正當對自己的人生灰心絕望到了谷低之時,竟然有一家公司主動找上門來,要我相助,挽救該公司行將崩潰的命運,希望我儘快上任,待遇問題好商量。

我心中甚覺可笑:「要我這樣一個頻臨洗腎邊緣的病人去拯救一個病入膏盲的公司,真是極盡諷刺之能事。」

「不要怕,盡量去行。」心中有個聲音對我說話,何況待遇又是那麼吸引人。於是接下了這個擔子,但我心知肚明,沒有神的同在,我絕對無法勝任。「你們得救在乎歸回安息,你們得力在乎平靜安穩。」神多次藉著這句話堅固了我,幫助我帶領公司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關。但要長期肩負一個公司成敗之責,終究不是我這軟弱的肢體所可承受的。

「我不要賺這個世界,我更願多認識祢。」我多次向神傾訴,祂垂聽了我的請求。九個月後,我意外地得到一個州政府的工作機會。神也適時地安排了我兩個朋友來取代我的位置,讓我毫無困難地全身而退。而妻剛開始經營的生意也漸入佳境,讓我未經多少掙扎便接下了這只有原來三分之一待遇的工作。進入州政府工作後,我的心思意念逐漸從身體的病痛和工作的壓力中解脫出來,對於終將要面對的嚴酷考驗也不再恐懼而思逃避。而更重要的是,心靈有了更多的空間去親近神,關心人,家庭也恢復了平安喜樂。

回首三十多年的歲月。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病魔的威脅之下,歷經成長的苦澀,精神的放逐,心靈的漂泊,罪的試探,善惡的爭戰及俗世的重壓,均安然度過,且有平安喜樂。若非有神智慧話語的引導,又豈能讓我這一全然自我的愚頑之輩不致深陷苦毒?若非神奇妙恩手的帶領庇護,又豈是我這一將殘燈火所可安然承受?燈火雖微,而今不深藏斗底,反而擺在燈臺上,為要讓人得見神的光輝大能,成為眾多苦難者的慰藉與鼓勵而得以超愈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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