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徒到资本家──怀念二叔父何其善

何正中

爷爷希望他第二个儿子有一颗善良的心,就给二叔起名叫何其善。二叔生于1915年,因为家贫,只读了五年私塾,14岁就到温州一家照相馆当学徒。那家店主人十分刻薄,每次要开饭时,就差二叔做跑腿,出去为他买些熟食回来。所以,每次开饭,二叔就得空着肚子往外拼命跑,心里总希望能尽快赶回店里吃上几口饭。可是每次他飞奔回到店里时,桌子上的小菜都快吃光了,二叔只能吃一些剩菜冷饭,挨饿倒成了二叔的家常便饭。

后来二叔出外创业,做了老板。因为以前吃过苦,就特别怜悯穷人,爱护他的学徒和伙计。见人生活有困难便解囊相助,甚至对陌生人也慷慨乐助。

抗日战争胜利后,二叔去台湾做生意,看见有一批军用胶卷拍卖,意识到这是一宗能赚钱的生意。但是他资本不足,尚欠200元。于是厚着脸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我父亲,即他的大哥,开口借200元钱。这数目对父亲来说不多,相当于他当时两天的工资而已;可是,二叔虽然再三保证半个月内必全数归还,父亲仍断然拒绝,一毛不拔。二叔只好另想他法,最后还是筹足了资本,冒着性命危险往来台湾和内地多次(当时常有船只在台湾海峡触礁翻沉),赚了百倍以上的利润。

二叔经济改善以后,立刻把爷爷奶奶、四姑母和小姑母接到温州市中心居住。他也很疼我,当年我年纪很小,二叔就夸我是兄弟三人中长得最帅、最聪明、头脑最灵活的一个,说要认我作他的儿子。我听后便喊:“小爸爸!”他很高兴,马上抱起我亲吻。可惜父母没有把我给他,他也没有接我到他家住,不​​然随他迁到香港,我的整个人生便要改写了。不过,谁知道明天的事呢?“人的道路不由自己,行路的人也不能定自己的脚步”(耶利米书十23),这是圣经上的话。有些事我们以为好,结果不一定好;有些事我们以为不幸,结果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所以,还是“凡事谢恩”,靠上帝知足。

二叔小爸爸脑子活络,做生意很有眼光。1950年他又遇到一个机会,赚了大钱,他又把爷爷奶奶和他的小妹接去香港。祖父母晚年丰厚的生活全由他一人负担。“孝敬父母”是上帝给的诫命,二叔小时去教会,耳濡目染,在孝悌方面,堪做多人的榜样。

二叔虽然性情良善,他的一生还是走过不少坑坑洼洼,行过死荫的幽谷。第一次是解放初期针对资本家的三反五反运动。可怜二叔年少时尝尽贫困和被剥削的滋味,经过多年的挣扎和努力后,终于爬上了所谓“资本家”的地位,却碰上三反五反,还被诬蔑因剥削工人而得到财富,限令他把财产全数归还国家。经过无数次的政治思想学习、教训和批判,二叔终于明白,再没有路可走了,于是便痛下决心,交出多年辛苦赚来的钱财,只留下一些打通关系,拿到了去香港的签证;然后双手空空带着妻女离开上海,在香港赤手空拳再打天下。

小爸爸为人诚实,看重信用。他告诉我,那时香港的经济还没开发,政治局势动荡,人心惶惶,很多工厂关门,同行之中只有他的厂能站稳。因为他只要签了合同,就不管上家有无按时发原材料,他都按时汇款;他也不管下家有没有按时给他汇款,也按时发货。正因如此,上、下两家都确认他有信用,就优先供应他材料和销售他的产品。他的工厂规模发展快速,赚到的钱也越来越多。

家父是长兄,可和小爸爸的性情完全相反。家父小时最受爷爷奶奶宠爱,可他发达以后,却不顾父母,不理年迈体弱的爷爷奶奶,更别说扶助弟弟和妹妹了。小爸爸不同,他乐善好施,亲友中受他资助过的至少有四、五十人,连我也在内。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所谓三年自然灾害中,小爸爸不记前嫌,相反以德报怨,从香港寄来大批食物,又多次汇款接济家父和我们这个大家庭。要知道,那时我们连米糠都抢购不到。那段年月,家母米饭不沾,省下口粮给正在发育期的儿女吃。结果我深爱的母亲得了严重的“浮肿病”,十来天都拉不出一次大便。可怜的妈妈呀,愿您的灵魂在天堂里安息!

后来我成了家,小爸爸先后数十次寄港币给我,还有空心面条、小盘面,以及大包滋味好极了的香港高级肉松。今我已满70岁,先后尝过十多次国产肉松,相比之下,还是小爸爸寄来的肉松滋味最佳。除了资助亲友,小爸爸还捐钱给我曾就读过几学期的浙江省青田华侨中学,帮助我以插班生的方式进该校读高中。

小爸爸事业成功,遗憾的是他离家出外闯荡后,就不去教会了,“忙”得没时间敬拜上帝和学习真理。他没有否认主耶稣基督,但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做生意上。成家时,他所娶的也不是基督徒。当时,二叔已是大资本家,他和二婶在上海的婚礼好不风光热闹。可是时移世易,那些表面上的虚荣浮华经不起风吹雨打。当他们家离开上海时,已被打回原形,变得一穷二白。加上在香港人地生疏,经济拮据,他们一家五口挤在十多平方米的房子过活。二婶无法忍受贫穷,夫妻经常吵闹打架。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就在二叔经济最困窘的时候,两人婚姻破裂。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就在离婚后半年,二叔的生意又做起来了,经济条件获得改善,他又成了资本家,直到退休。二叔没有再婚,他的三个女儿后来嫁到世界各地,所以二叔退休后,从香港迁往深圳居住时孑然一身,形单影只,由一位保姆照顾日常生活。

我当时任职单位领导的助理,管办公室和接听电话、接待来客之类轻松小事。每次领导外出,我独自留守时,常打电话问候小爸爸,内容不拘,如:“小爸爸,您这两天身体好吗?睡眠如何?多到室外晒晒太阳吧!”“小爸爸,您年龄大了,要多多保重,每日要快走30分钟。老年人越走越活络,越不走越走不动……。”

有时又问:“三叔有来信吗?”小爸爸说:“我与你三叔从不写信,有事打电话。可是你三叔每次都是正话只讲七、八句,将来灵魂得救的话,却讲个不停。我对他说:『灵魂得救是将来的事,将来的事将来再讲对不对?』中儿,你说是吗?”我回答:“小爸爸,世界上的事您已做完,该考虑灵魂得救、进天国的大事了!爷爷是牧师,很爱主耶稣,您今后的灵魂也一定要到爷爷奶奶那里去才好!您每日读经多少时间?我每天祷告起码十多次,您有几次?”

小爸爸回答:“圣经每日看半个钟头左右,但我小学没毕业,老看不懂。祷告每夜临睡前做一次,心里觉得会平安一些。”

我对他说:“小爸爸,圣经您每日起码读一个钟点。先从新约四福音书看起,容易看懂。祷告起码要做五次:起床时、睡前,早、中、晚三餐饭前都要做祷告。”

他回答说:“你三叔也这么讲。他过去曾做过我生意上的助手,为人绝对可靠。我给他双倍工资哩!他依然对生意不感兴趣,做了一段时间就不做了。那么我现在听你俩的话,下礼拜一开始吧!”

我说:“小爸爸,现在就开始,马上做祷告。小爸爸,物质上您待我最好;灵命上三叔对我帮助最大。至于我的父亲,他给我带来的只有痛苦,没有欢乐。他不配做我的父亲。我15岁就替父赎罪,因他吃苦头;升高中时,本已被录取,红榜有名,但因他的缘故被划去姓名,还被送去宁波『西郊钢铁厂』改造思想,每天从早到晚要挑200多斤担子。与我同组的一个男孩更可怜,他爸妈被打成右派份子后,竟然抛下几个年幼的子女,双双投江自杀,真是可怜之极!”

小爸爸答:“当初我也怕你父亲自杀。他本人固然有错,但子女是无罪的。”

我说:“小爸爸,您对我的恩情​​真是山高海深!”

小爸爸说:“当初我们两人要是办了正式父子手续,那有多好呀!今后你也不要说你父亲的不是。原谅他吧!”

唉!我何尝不也是罪人?何尝不需要上帝的赦免呢?回想我那时盗用公家上班时间和滥用公家的电话费打电话给二叔,我的罪也不小啊!求主赦免我揩公家油这个罪孽!

1994年小爸爸第一次中风,1999年再次中风,加上近20年的糖尿病,身体越发衰弱。幸而他有很多朋友鼎力相助,特别是叶瑞式医师,六年来多次无偿从香港来深圳,做小爸爸的保健医师,为他看病、买药,用轮椅推他到公园晒太阳,又为小爸爸修理空调、轮椅。还有娄文娟女士多年来像亲姊妹一样,无微不至地关心小爸爸的日常生活。家里不管什么大小事情,小爸爸只要一通电话,她就在百忙中从香港抽空赶来。尤其小爸爸在深圳患病住院期间,她每天从香港过关到深圳陪伴。古语说:“远亲不如近邻”,她对小爸爸的关心和帮助深感人心。但愿上帝报答保佑她全家大小各人。此外还有多位亲戚好友,都随时加以援手,使小爸爸的精神得到安慰。

由于一再中风,小爸爸离世前几年一直瘫痪卧床。上海的四姑母是虔诚基督徒,一直关心小爸爸灵魂得救的大事,多次邀请他来沪居住。1999年11月初,小爸爸终于在四姑母的陪同下,回到上海这个在三反五反中使他受尽折磨和伤心的地方,住进四姑母的家,一幢三层洋房。这原是小爸爸早年购入自住的,后来赠送给四姑母。想不到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我和母亲等立即赶到上海看望二叔。我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讲了许多感激的话,却又忍不住提起父亲的不是。小爸爸说:“饶恕他的过犯吧!中儿,以后你再也不要说他的错了。我们要以德报怨!”小爸爸真是善良,人如其名,叫我自惭形秽!

小爸爸回上海后,每日都有很多亲友来访,在床前嘘寒问暖,给他讲解圣经,诵读福音书,讲见证,陪同他祷告,他自己也祷告。这时的他,好像枯木逢春,灵命发新芽生长。可惜他地上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在上海只住了23天。11月26日凌晨,有八位亲人围绕在他身旁唱诗祷告,送他归回天家,与主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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