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己的孩子

嘉兰

怀孕期间,我格外当心起居作息,食物以蔬果为主,定时做柔软体操,一切正常。头胎我顺利产下儿子杰茂(Jamaal),相信第二胎决不成问题。

产期是五月。那天,我躺在产房内,紧抓着丈夫的手,倾听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护士接过孩子,用毛毡裹好,忽然惊叫起来:“嘉兰太太,孩子好像有点毛病!”医生连忙瞪她一眼。护士解开毛毡,让我看孩子。我心里一阵抽搐──孩子的眼睛一只紧闭,另一只白朦朦一片。他的鼻梁塌陷,脸孔有如被辗过。我知道此时应接过他来,抱在怀中,可是我办不到。我实在办不到。护士匆匆抱走孩子。稍後他们用轮椅把我送进产妇康复房内。

我躺在床上,幔子将我和其他人隔离。丈夫到外面致电各亲友去了。帐幔外妈妈们温柔细语哄孩子的声音清脆可闻。她们在把孩子交还护士时仍呵护不已。有一个且对丈夫娇嗔:“咦,怎麽又是个男孩!”我可又妒又怨,几乎浑身颤抖,对上帝说:“你为甚麽这样待我们?”我愤极了。

回想我怎麽做梦,抱着孩子,翻看色彩缤纷的画册,给他说故事,他的小手在画书上缓缓移动;我也希望他学唱歌,学绘画;或者像他哥哥学弹钢琴,眼睛看琴键。可是我的孩子竟是瞎子,而且面目难看!这对我打击太大了。

我无精打采地爬起床,心里无限凄酸。我要跟妈妈谈谈。妈在家里照顾杰茂,我在电话上向她哭诉心底的困惑和伤痛:“妈,是一个男孩。眼睛张不开,脸孔畸形。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当怎麽办呢?”

那边沉默了一会,然後传来妈妈审慎而平静的声音:“把孩子抱回来,都是自己的孩子。带他回家好好抚养。”

我挂上电话,随护士来到一个房间,坐在沙发上想妈刚才的话:“都是自己的孩子。”

我对护士说:“请让我先打扮一下。”我从化装箱内取出梳子,选了颜色最美的否膏,挑了一件绿缎子晚装,配上金色高跟鞋,喷上我心爱香水。孩子看不见不打紧,我只想为他打扮得最漂亮。

我们走过光洁的走廊,经过令人神往的婴儿室,来到灯光较暗的特殊护理房。一个一个早产婴儿保育箱彷如太空仓,接上绿光闪闪的萤幕。机器轻声呼噜疾转。一位护士上前,招呼我到摇椅上坐下,说:“我去抱孩子来。”

护士把裹着毛毡的孩子抱了过来。我深呼吸了一下,接过孩子,希望这回他不是那麽难看。但他仍是老样子,没有改变:前额凸出,紧闭着那只眼没有眼球,另一只相距太远。他的鼻梁塌陷,而且还歪向一边。医生称此为hypertelorism。我不知该怎麽称呼。

我对上帝万分愤怒。这时我留意婴儿也有美的地方:一头黑发乌亮卷曲,小嘴鲜红如玫瑰花蕾,皮肤柔滑如丝,手指修长。我轻抚他棕色的小手,他用小手抓紧我的手指。我轻轻解开毡子,除脸部外,他一切正常。他把头在我身上磨擦,我解开衣襟给他喂奶。我坐在摇椅上喂他,一边和他谈话:“孩子,你的名字是杰明(Jermaine)。我是你妈妈。我爱你。对不起,妈刚才让你久等了。你不要怪妈。你有一个哥哥。有一位好爸爸。爸爸爱你。我答应会尽上一切力量使你幸福快乐。你袓父会唱歌,嗓子很美,还会弹琴。你看不见不相干,我会让你听音乐。”

接下去几个月里,我和丈夫不停用音乐填满杰明的黑暗世界。我们给他播放音乐,轮流背他,和他谈话,给他唱歌,把他浸淫在古典音乐中。我们也让他听李齐(Lionel Richie),听温德尔(Stevie Wonder)。四岁的大儿子杰茂练琴时,我抱着杰明坐在旁边。

我仍在生上帝的气,不上教堂,停止读圣经,几乎不祷告。我怕人盯着我的孩子瞧,几乎足不出户,省得听别人的闲言闲语。然而最叫我伤心,莫过於杰明从来不笑。他是个瞎子,没看过笑容,不能模仿─这是瞎眼婴儿共有的通病。可是连这个,我也觉得是上帝捉弄我。

妹妹姬蒂(Keetie)天天来电说:“积姬,妳应当祈祷,求上帝赦免妳。妳当信上帝,祂有计划。”但我仍顽固抗拒。

杰明六个月大,一天我背着他在弄晚膳,妹妹照常来电。杰明在我背上玩弄我的发缕,我把听筒搁在肩上,用头压着,一边拌以意大利粉酱,一边和妹妹谈话。不知怎的,竟忽然哭了起来。我放下手中的东西,跟着妹妹一句一句祷告:“主啊!原谅我。帮助我信任你的智慧。我知道你在这事上有计划。请帮助我明白。”

“赞美上帝!”妹妹大叫起来。

两个月後,上帝揭露了祂计划的端倪。杰茂在二楼会客厅内练琴,不停地弹奏Lightly Row。(这时我已可以把杰明系在婴儿椅上,让他自己坐在哥哥身旁。)杰茂练习完毕,便下走进我们的卧室,上床蹦跳。忽然从楼上泻下来淙淙琴音。我和丈夫相对看傻了眼睛。杰茂分明就在眼前,不是他。我们不能置信,呆了一会儿才飞奔上楼。

只见杰明坐在琴前,头向後仰,正弹奏着哥哥的练习曲,脸上绽出第一个笑容。调子准确,节奏准确。真了不起!

“感谢主!”我大声叫起来,把杰明紧紧拥进怀里。丈夫立刻致电告诉每一位亲友。不一会,我们家里来了满屋亲朋。我把杰明放进琴前的婴儿椅上,大家都安静等候他表演。可是他动也不动。我唱Lightly Row,弹几个音,只是杰明没有反应,坐在那儿动也不动。

丈夫说:“大概刚才只是偶然。”

我说:“不是偶然。我们八个半月大的孩子刚才的确反覆弹奏这个曲子。”

两星期後,我在洗碗,他又弹了。这回弹的是哥哥的另一首练习曲。我还来不及抹去手上的肥皂,便跑进客厅里静听。他的指头比以前更准确更有力了,表达得恰如其份。杰明找到上帝赐他的天赋了!

现在要他停下来也不行了。他早上一起床便要弹琴,直到睡前才依依不舍。我在琴前喂他吃饭,一边揩抹琴键上的食物碎,一边感谢上帝。起初他只会弹哥哥的练习曲,後来听完李齐的录音带"Hello",又弹这个曲子。十八个月大时,他用左手和我妹妹合奏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在他第一个演奏会上,我蹲在琴下,替他踩踏板。

到他不须用尿布时,我决定为他找一位好老师。听说玛利兰州盲人学校里有一位好老师,我便致电询问,告诉他杰明已会弹琴。

他问:“他多大了?”

“两岁半。”

他答:“两岁半太小了,不能学钢琴。”这时传来“月光奏鸣曲”的旋律,他在那边问:“嘉兰太太,请问谁在那里弹琴?”

“我的儿子。”

“带他来罢!”

不久杰明接到各地的邀请,上电视丶先後到白宫给两位第一夫人演奏。温德尔邀杰明到他加州的录音室里和他合奏。我们特别感谢德萨斯州一对善心夫妇,他们在电视上看到杰明,就解囊让杰明飞往达拉斯市做整容手术。如今杰明架起黑眼镜来,就和一般十三岁的小孩无异。

杰明目前在公校求学。他的盲人凸字阅读丶拼字和数学各科成绩都优异。近日他还学单簧管。他的理想是长大後为盲人设立一间音乐学院。

最近一个下午,杰明为朋友们演奏。我见他赤足从楼上下来,穿着短裤,双腿修长。他的指头在琴键上飞跃,使我不禁想起妹妹的话来:上帝在我们的儿子身上有计划。祂诚然有计划。

(Translated with permission from Guideposts Magazine. Copyright 1997 by Guideposts, Carmel, NY 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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