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艱苦的求學歲月

金繼宇

幼時見聞

我生於南京,幼年在兵荒馬亂中度過,包括八年抗戰與四年內戰。戰爭爆發後,我隨父母搬到武漢,後遷往當時的陪都重慶。雖然住在郊區山下,較能避開日本飛機轟炸,但常能聽到淒厲的警報聲和低沉卻自遠而近的轟炸機聲,以及炸彈在空中降下的尖銳聲,並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有一次,一顆炸彈落在我們所處的擁擠的防空洞上,爆炸產生的風力,使得站離洞口不遠的人們幾乎站立不住。所幸山洞堅固,未被炸垮。

由於父親工作調動和逃難,我們常常搬家,直到1945年抗戰結束,定居於江西南昌,才過了幾年平靜的生活,安心讀書;但不久國共內戰從北方開始加速南下,1949年我們又需搬遷。父親獲得一節火車車廂,可供全家大小和親友逃難廣州,但半途因為哥哥患病,我們不得不下車尋醫。可是等到哥哥病癒,父親再沒法找到列車把我們帶往廣州。多日後,全家才搭上一列西行火車前往廣西柳州。火車上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還有人坐在車廂頂上,車廂下面也有人用繩子綁在木板上睡臥。

某日途經湖南株州時,偶然探頭向外望,見一人橫臥鐵軌旁呻吟求救。仔細一看,原來兩腿已被緩行而過的列車輾斷。當時似乎也無人幫助,人人急於逃難,自顧不暇。目睹這種悲慘景象,加上無法繼續讀書,我常思想:「人活著到底有何意義?」「死後到哪裡去?」我因逃難停學了一年,深感求學機會的可貴,積極找人補習。不久發現同行諸人中有一人剛從大學土木系畢業,於是虛心向學,在他指教下補習數學。

數月後,我們終於安抵重慶,年底逃到成都。行李大都在路上賣光或扔光,後來父親設法弄到全家飛往海南島的軍用機票。當時一票難求,有人用金條也買不到票。登機之日的黎明,在黑暗中當我扛著一小箱行李走向機坪時,突聞衛兵大聲吆喝,我一時不知所措,忘記如何回答。幸好哥哥在後面及時回應,才得順利登機。事後哥哥責備我說:「衛兵問你口令時,為何不答?他已扣上扳機,準備開槍了。」可見當時情況的緊急。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搭乘飛機,十分興奮但又很害怕,因為是在逃難,一直到降落海口機場時才稍覺安心。下機後,搭乘一輛軍用卡車連夜開往榆林港(現三亞市內),搭上一艘軍艦開往台灣高雄,然後乘火車到台北寄居於友人處。

到了台灣,我們幾乎是最後逃出的一批,父親找不到工作,只得到一個掛名的閒職,有微薄的薪水可供養一家八口(不久後九口),並在房價較低的台中買了一棟一房一廳的日式小屋,大家擠在一起節儉度日。我則慶幸考進台中一中,進入專為新從大陸到來之學生所開的夜間部讀高一。讀完一個學期後,又考上台北的師大附中,就讀兩年。畢業後,於1952年考上台大電機系。

初聞福音

我第一次聽到福音,是在1953年的暑假。那時剛讀完台大電機一年級,回到台中家裡度假。哥哥的好友趙大哥來到我家,談起宇宙中的真神以及祂藉耶穌基督被釘十字架所成就的救恩。當時我覺得難以置信,與他激辯。他見無法說服,便告訴我不久後有幾場佈道會,希望我能參加。我因好奇且有空閒便按時前往。傳道人的信息雖然不能使我心悅誠服,卻引發了我繼續探索的興趣,因為所講的都是有關人生的重大問題,諸如「人的本性」,「人生的意義」,「人的起源」及「人的歸宿」。我對這些問題很感興趣,但在學校的課程中卻沒有機會涉及。

尋求真理

初聞福音後的四年中,我有空就時常到不同教會去聽道,而且開始閱讀聖經及一些基督教書刊;同時我也試圖了解其他宗教。有三本小書對我幫助很大:《到底有沒有神?》、《耶穌是神的兒子嗎?》、《聖經是神默示的嗎?》。我漸漸了解福音基要的道理,但對其真實性仍不確定,特別是人人有罪,需要被拯救這方面。

我從小在家被認為是好孩子,在學校也被認為是好學生,因此不覺得自己有罪。後來讀到「世人都犯了罪,虧缺了上帝的榮耀」(羅馬書3:23),才明白上帝有祂完美、超越的標準。如耶穌所說的:「凡看見婦人動淫念的,這人心裡已經與她犯姦淫。」「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馬太福音5:28,44)我重新審查自己,發現心中的確有許多罪的成分,諸如自私、貪婪、妒忌與情慾;也想起一些過錯,如買短程車票坐長途、穿上軍裝去看軍人免費電影等,我體會到按上帝的標準我是有罪的。

但我仍然不服「所有犯罪的,就是罪的奴僕」(約翰福音8:34)。我雖曾犯過罪,但那是在我不知道這些是罪的時候才做的,我不信我是罪的奴僕。我向這話挑戰,企圖過一個無罪的生活,無論大罪小罪,在行為上或思想上,我要證明聖經的

話是錯的。但過不久就發現無論我多麼努力,一不小心就會犯罪,比人好時會驕傲,比人差時會妒忌;受欺侮時難免懷恨;看到某些東西時會有貪念。真是「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羅馬書7:18)。我不得不承認耶穌所說的話是真實的,我不僅犯了罪,而且不能不犯,是罪的奴僕;因此需要祂來拯救,使我得著自由。

在體會到聖經的真實性與自己需要被拯救時,我開始向上帝禱告、認罪、求赦免;但總感覺不到有赦罪後的平安。有一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深水中將要下沉,突然看見空中有一個穿白袍的人,於是我呼求:「主啊,救我!」那人一伸手,便把我立即拉出水面。醒來後覺得這夢怪異,但我還是不能決志信主。後來有人勸我應該相信上帝的話,而不是信自己的感覺,我才立定心志,公開接受耶穌基督。

1957年,台大畢業後第二年,我在新竹空軍基地作預備軍官。有天晚上去參加一個佈道會,應講員的呼召,我毅然從後座走到台前,公開接受耶穌基督作我的救主。會後走回宿舍時下起了傾盆大雨,我因未帶雨傘而全身濕透,回房擦乾換衣後倒頭便睡。醒時我以為只睡了幾秒鐘,看見室內陽光普照,才知道睡了一整夜。從來沒有睡得這麼好過,而且心中感到從未有過的平安與喜樂,所見一切似乎都極新鮮美好。此後我的人生觀、世界觀與價值觀都起了變化。

意外留學

在台大時從未想到將有一天能赴美留學,因無財力,沒想到留學的機會突然臨到。趙大哥先去美國找到了工作,他把借來的保證金轉借給我哥哥;但哥哥在飛虎隊陳納德將軍新設的航空公司找到一份薪酬很好的工作,想暫留台灣幫助家人,於是叫我先行。我便尋找美國大學的資料並開始申請。

所需要的推薦信,電機系的朱教授答應幫忙。他給了我一份手稿,由哥哥幫忙打字。誰知哥哥打好以後,連朱教授的名字也代簽了。我拿到這信後很感尷尬,不知如何處理。寄出去嗎?簽名不是真的。不寄出嗎?又不好請哥哥重打,而且也不知道另外還有誰有打字機可以幫忙。掙扎一陣之後,心想內容沒變,就把信寄去杜克大學;但一寄出就立即感覺不對,心裡失去平安。數日之久不知如何處理,想把這事合理化,但無論多麼努力,內心總是不安,最後只好去找朱教授向他據實報告。他聽後不悅,但說:「既然如此,就算了吧!」他見我仍猶豫,臨別時還囑咐:「你可別再做甚麼囉!不要丟我們中國人的臉。」得到朱教授的認可後我感到可以放心了,但是等一會心裡又沒有平安。與一位朋友談起,他勸我不用為這事操心,可我心裡仍不平安。於是給杜克大學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們信上的簽名不是真的。信寄出後,心裡才感到坦然。

數週後接獲杜克的回信,要我去請朱教授另寫一信。一方面我很高興,沒有失去這個機會;另一方面,我又陷於兩難之中,因為朱教授要我別再做甚麼,而我卻做了,又不能請另一位教授寫信,因為杜克指定要朱教授寫。又經過一番掙扎後,我硬著頭皮再找朱教授。他聽後雖表不悅,但還是給了我另一份手稿。於是我再請人打字與請他簽名後寄給杜克,完成申請手續。

數月後,1958年春天,申請的幾間大學都有回信,但因我成績平平,只有包括杜克在內的少數學校給了我入學許可;杜克還另給了我600美元的研究助理獎學金,因此我選擇了杜克。

向美國領事館申請簽證時,又碰到問題。因填表時需填一個在美國的擔保人,我填上唯一所認識的趙大哥,卻不知領事館去查問這筆保證金,發現曾被趙大哥用過,因此懷疑有弊而遲遲不發簽證。這事不僅使我大驚,也嚇到熱心助人的趙大哥及那位借錢給他的朋友。眼見開學之日漸漸逼近,領事館卻聞風不動,令我十分焦急,只好禱告等候及練習英語會話。經過漫長的等候,終於獲得簽證,但附帶規定:保證金不得一次取出,而要分期。於是我歡喜地準備起行,哥哥則幫忙籌借旅費。因時間緊迫,不能省錢坐船而要搭飛機,但所乘的舊螺旋槳飛機從台北起飛不久就發生故障,額外在琉球停了一夜。我因初次出國,很興奮,乘機觀光。次日續飛,停經關島、夏威夷,抵達加州,即轉乘灰狗長途巴士,三天四夜趕往在北卡州的杜克大學,身上僅剩一百多美金。經過長途跋涉,無法安睡,到杜克時已疲憊不堪。作為指導教授也是電機系主任的Vail教授見此情況,便安排我先到一位同學的公寓中休息一晚。第二天去見他時,他說決定把我的研究助理獎學金提高到每月一千美元,並說我只需選修一半課程,另外一半則做研究(以後可作論文內容),因此學費只需繳交一半就好。所選課程之一是他任教的,我到時已錯過第一堂課,他還為我一人重新開始,而且說話速度減慢。同學們與其他教職人員對我都很友善。

有一天他邀我一起午餐,透露學校給我獎學金是因為院長聽到我的申請個案並介紹信那件狼狽的事,便說:「這個學生值得支持。」此結果出乎我意料之外,當初我承認錯誤,只為保持良心清潔,沒計較後果,然而卻意外地因此蒙福。成績雖然平平,卻得以進入美國南部最好的大學,而且得到豐足的獎學金,不必像許多華人同學要暑期外出打工。不過為了還債,我還是找了些零工,如看孩子、為數學教授改卷子等。暑期中,Vail教授還為我安排了一份報酬不薄而且輕鬆的工作。

這個經歷使我體會到聖經話語的真實性,包括上帝所說:「我的意念非同你們的意念;我的道路非同你們的道路。天怎樣高過地,照樣,我的道路高過你們的道路;我的意念高過你們的意念。」(以賽亞書55:8-9)「你要專心仰賴耶和華,不可倚靠自己的聰明,在你一切所行的事上都要認定祂,祂必指引你的路。」(箴言3:5-6)

超然經歷

在杜克大學的兩年中,我努力學習,注意成績,因想轉入更好的研究所去攻讀博士學位。我修完碩士課程,成績出眾,卻因英文寫作較慢,未能及時把論文交出;但有好的推薦信,可以申請到三個電機系的入學許可與獎學金,即斯坦福、柏克萊及普林斯頓。我因久聞愛因斯坦曾在普林斯頓住過,又有意轉讀物理,便選擇普大。

在普大的第一個學期,我選了一門為物理系大四學生開的理論力學。因物理基礎太差,讀得十分吃力,而同班同學似乎個個都很優秀。我有許多習題都不會解,期中考試成績很差,感到很緊張,害怕失敗會導致退學,於是開始把時間集中在這門課上。奇怪的是,無論我多麼努力,就是不能領會其中的內容,而大考日期卻一天天逼近。我開始迫切禱告—這是我忽略已久的,但不見改善,直到考前一天的中午才豁然開朗。我一面禱告感謝主,一面拿起教科書來從頭細讀重點並思想。很驚訝地發現我竟然很快就一一領悟,無需細讀解釋。晚餐我是在一位老太太家包伙的,同桌的十來個人中,忽有一個說他有我所讀之教科書的習題解答,飯後我就向他借回家閱讀,很快學到許多問題的解法。當夜還稍睡了一下,次日早晨繼續禱告、讀書,效率奇高。到下午大考時,所有的問題都答出來了,成績是1-(那時大學考試成績分7等,1是最高的)。我不由自主地感謝上帝。那是一次神蹟,以後卻沒有這麼順利。唯其如此,更讓我知道絕不是靠我的聰明。

化禍為福

我在普大第二個學期忙得不可開交,不僅需選必修科目與作助教,還要寫完杜克的碩士論文並回去答辯,無法顧及普大的資格考試。有一門課,我未能把教授平常所發的習題做好,多次被嚴厲警告,令我很感畏懼,但也無能為力。後來雖獲低分通過,但未能通過資格考試,而且不得重考。因此,前所畏懼被迫退學的事突然發生了,我必須很快找到其他學校就讀才能合法留在美國。於是馬上寫信給斯坦福和柏克萊,問是否還可入學。回信問到我為何離開普大,我據實以告,結果這兩所學校也不再接納。

在此緊急關頭,幸得同學提示和指導教授Warfield的推薦,我被康乃爾大學錄取,隨Webb教授學習。

成立家庭

我在Webb教授指導下作博士生的四年(1961-1965),過得忙碌並有成果。每週都參加中國同學的查經聚會,參與服事,幫忙新生,在那裡認識了我現在的妻子碧霞。

婚後我們有兩份獎學金,卻仍節儉度日,因我還需寄錢回家幫助在台灣的家人。我們幾乎沒有買任何傢俱,也沒有銀行賬戶與保險,但是我們信靠上帝,無憂無慮。從碧霞懷孕時我們開始儲蓄,到分娩時存了350美元。若要剖腹,需一千美元。感謝上帝,碧霞順利生產,我們的儲蓄剛好夠用。女兒的到來帶給我們很大快樂。當時趙大哥的母親住在我家,正好幫忙我們照顧孩子,使我們的學業不受影響。

束裝就業

我的論文是研究破碎力學的問題,地震乃是一個大規模的破碎現象。由於加州理工學院地震研究頗負盛名,畢業後我就到了那裡做博士後研究。這樣開始了地球物理學者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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